记者_ 石磊 广州报道 摄影_邵欣
高晓松音乐制作人,导演,作家。1994年的《校园民谣》到1996年的个人作品集《青春无悔》令其声名大噪。电影作品有自编自导的《大武生》。2011年5月,因醉驾被判拘役六个月。2012年3月,推出网络脱口秀节目《晓说》;4月,文集《如丧》出版。
补课
高晓松的劳动节提前到了4月,就忙一个字:“卖”。
在广州接受采访时他抽空接了个电话,欠起身子谦虚地汇报:“狼哥,正卖东西呢。”卖的内容包括网络脱口秀节目《晓说》、第二本文集《如丧》、即将举办的“此间的少年”高晓松校园民谣作品演唱会。同时,他又身兼优酷网音乐真人秀首席观察员和电视模仿秀节目艺术总监及评委。“看着跟疯了似的,其实是早就安排好的事,赶紧补上那半年的课时”。
去年5月9日,他成为酒驾入刑的名人第一人,《如丧》里的开篇小说,自嘲地向1988年暑假里的高晓松汇报了坐牢的事:“简短说就是从米国(美国)赶回来参加一傻逼活动然后就像傻逼似的喝了一堆酒,叫代驾结果傻逼代驾没来,我时差上来了就傻逼啦嗒开着车走了,路上我傻逼睡着了追了尾,然后被傻逼逮着了接着被傻逼报道了引起无数傻逼愤慨,傻逼们一看傻逼们怒了赶紧从重从快把傻逼判了最高刑半年,并且是7月8月都有31天总共184天最长的半年。”
他说的“傻逼活动”就是电影《大武生》的新闻发布会,去年9月9日电影上映时,他人在看守所,没能站在影院门口“看看散场时观众的脸”。两个月后,刑满释放的当天,高晓松立刻飞往美国宣传《大武生》,他在微博上写,顺便“躲躲媒体和酒水”。
酒水不知躲过了没,但是媒体肯定没躲过。11月15日,离刑满释放一个星期,他就高晓松出现在“中国达人秀”的新闻发布会上。11月,他拍摄了严禁酒后驾驶的公益宣传片,“请勿酒驾,从你我做起。”电视上,高晓松放下酒杯,站在停车场和十字路口思索良久,不是以演员身份,“演员是没犯过错来演一个犯错的人。”12月,他成为“汽车公民宣传大使”,被说服的理由是“与其因个人名声而低调回避,不如勇敢站出来唤醒更多‘醉人’,即使是当反面教材,也是对社会贡献,对自己救赎。”
用了5个月,高晓松的新浪微博粉丝数从200多万升到418万,他在微博上展示与妻儿团聚过日子的琐事,买菜、宅居、跟网友对对子、到处旅行。他还出了一本书《如丧》,副题是“我们终于老得可以谈谈未来”。
《如丧》是高晓松的第二本文集,和上一本《写在墙上的脸》相隔12年。“如丧,就是如同要丧,还未丧,但终归会丧。”高晓松这样解释。12年前那本书的序言里,高晓松曾得意洋洋地写自己要卖艺又卖身,现在他强调,只卖艺,不卖身。能换钱的只有手艺,恋爱和个人的感情坚决不端出来卖。尤其不想消费184天的狱中经历,他需要时间消化,去看清楚那些究竟意味着什么。
2012年4月14日,广州的新书签售会上,一名读者请他分享入狱经历,说感觉他“进去”过变得更有深度了,听众哄笑,高晓松说,“我也觉得,自己都吓自己一跳。”
但他特意纠正,进去的是看守所,不是监狱。二者区别在于,看守所除了临时羁押未判决的嫌疑人,还可以监管刑期一年以下的犯人,而监狱里服刑的刑期要重得多。
在看守所的那半年,高晓松做得最成功的事是发呆,有一个月他都没有说话,因为发呆可以“不痛苦”。妻子第一次看他时,哭得要死。从没为他掉眼泪的妈妈,也抓着铁栏杆流泪,而高晓松还在开玩笑:“看来我真是你亲生的”。只有女儿来时,她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高晓松只能骗她说,“爸爸在拍戏,马上就拍完了……”
以前他没时间发呆,脑浆子没关过火,一直咕嘟着,突然就有了时间关火晾凉,可以去看枯燥的《大英百科》,可以翻译诺贝尔文学奖作家马尔克斯的《昔年种柳》:“日子翻回我九张儿那年,我打算送自己一份生日好礼—找个雏儿,过个夜,撒点儿野。我想起了同志,一个有了好果儿就立马发给熟客的地下老鸨。我之前从没中过伊的淫招儿,但伊也从没相信我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清教徒。我拨电话时猜想伊肯定会一脸坏笑地对我说:清教徒也会被如梭岁月打败嘿嘿。”
这种译法引来质疑说他像自己在写作,但更多网友留言赞叹:“高晓松的翻译风格像王朔,用北京方言将马尔克斯的小说翻出了别样的味道,既有趣又不失特色。”作家苏童看了翻译,评论说:“悄悄为他鼓掌,这是个我不认识但很尊敬的音乐人,在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后,做了所有该做的事。”
活明白了
这5个月来,最早感觉到高晓松变化的,亦兄亦友的宋柯是一个,在某天的饭桌上,他对高晓松说,你丫活明白了啊。
高晓松发现,说这话的不止一人,还都是特熟的朋友,对他印象极难改变的人。
乐评人李皖十几年前认识的高晓松,正热闹地咕嘟着,“没一秒能安静”。在文章《两个高晓松》里,他记录下了歌里雅致文艺,歌外嬉皮笑脸,总是没个正形、痞气十足有点疯的高晓松。酒驾事件让他更懂高晓松,在李皖看来,真实的高晓松人格从没突变,只是原来真实的高被那些感伤的歌曲和痞气爱玩遮蔽,他本来就有严肃的知识分子的思考,有敏锐的洞察力和端正的态度,184天里他有了个冷场沉淀的时机。
自认生长在领先阶层里的高晓松,爷爷和外公分别都是清华校长级人物(爷爷高景德是原清华校长,科学院院士;外公张维是原清华副校长,深圳大学创办者,工程院、科学院两院院士),书香门第虽然没特权,但一路上的都是中国最好的学校,中学是北京四中,大学是清华,号称四中清华系。清华还得必须是无线电、计算机、自动化和建筑四个系,别的系都不稀罕理你(他是电子工程系)。数得出的知名四中校友有北岛、陈凯歌、于丹,哎,他故意停顿下等着你补充—薄熙来,对!都是那种劲劲儿的人。
年轻时老狼就跟他说过,最讨厌你们这些名校生,跟你们在一起压力太大。那种随时溢出来的优越感,高晓松从不收敛。他跟作家冯唐成为好友后,说你们80中也不错,冯唐回:“徐静蕾也是我们校友。”
“年轻时候的心态就是总想踹生活两脚。到了现在的年纪,明白了很多道理,不管年轻时多么狂放不羁,最后都会被生活打得劈头盖脸。这也是一种无奈吧,最终我们只能向生活缴械。无论青春、爱情、荷尔蒙,生活都会收回。”在接受某网站采访时,高晓松感慨。
现在的高晓松,除了不自觉仰起与地面呈45度角的下巴之外,看起来谦和有礼。4月13日晚,参加优酷脱口秀节目《晓说》在广州的宣传活动时,迟到了一个半小时,他一溜小跑冲进暨南大学会议中心会议厅,第一件事是转身站定,双手紧贴裤缝,向学生们深深鞠躬,为当天朝鲜发射火箭和广州暴雨天气造成飞机6小时的延误道歉。他甚至站着问大家:“我能坐下吗?”回应他的是一片笑声和着掌声:“能!”
小才华
李皖很早就说过,高晓松有小才华,他对深厚的东西不会太有感觉。
在新书《如丧》的北京发布会上,刘震云曾婉转敲打着建议高晓松,音乐人、作家、导演三个角色,如果他专心只做一件事,可以成为大师。
对于刘震云的高看,高晓松抱歉地说不,他说30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当不了大师。崔健曾经嫌弃高晓松的音乐不为时代呐喊,只搞些风花雪月。他说他也想为时代呐喊,可他看到的时代就是白衣飘飘的年代。因为生长在特别封闭的家庭环境,长大了他发现自己有很多狭隘,他知道自己做不了公知,只能做点独特的小东西。
而网络脱口秀《晓说》,就是他说的这类小东西。他的“贫”,在圈内相当有名。任何人跟高晓松说话,话茬儿绝对不会掉地上,回答永远在嘴边等着。他说,没想到,耍嘴皮子也能卖钱。
找他的,是优酷总裁古永锵,两人是搜狐时期的同事,古那时是CFO,高做艺术总监,简称CAO。现在古自己当了老板,并购土豆前,他关上门悄悄告诉了高晓松。他邀请高晓松在优酷参与制作一些节目,高答应了,于是就诞生了一档脱口秀。名字开始想叫“闲得蛋痛”,后来韩寒建议,正式叫了《晓说》。
第一期《晓说》的题目是奥斯卡,优酷特地派人到高晓松洛杉矶的家里录,背景是火苗啪啪响的壁炉。专业主持人黄健翔看了找他:“兄弟,这火不了。”但是只用了24小时,《晓说》网络播放量就超过了百万,四期在未做任何宣传的前提下,1个月内达到千万次播放量,凭借“高晓松体”独特的侃大山风格和新鲜的制作,在网络脱口秀节目中迅速占了头把交椅。
第五期上线的那天,他在广州总结了《晓说》受欢迎的原因。首先,他本人作为北京饭局最受欢迎人士之一,节目里所谈话题都曾长期经受各种饭局检验,其次因为他看清楚了好多事,写的东西说的话大家认同,而不是因为“那件事儿”。
至今推出的六期《晓说》,涉及话题包括奥斯卡、汉人无音乐、郑和下西洋、青楼、镖局等等。当问到他是否会涉及时政话题,他说暂时不打算单独重点讲。他会选择讲各种闲话篇儿,类似于镖局、青楼这样的,然后带出一些东西。比如讲镖局的时候,顺便讲为什么美国没有镖局,美国是每个人都带枪,横枪跃马,那样一个尚武民族,所以才导致了后来的政治制度。他希望潜移默化,告诉大家民主社会是什么样的。不灌输,不说教,争取润物细无声。
在“公知”云集的新浪微博,高晓松已有四百多万粉丝,但他不想随便使用话语权,“我倒不在乎什么称号,但在乎我已经40多岁了,就不应该成为偏激的人,不愿简单地看待事情,然后做两面划分,或者三段论那样的论断,我学理工出身,举孤证证明没意思。哪怕目的美好,也不应该偏激。”
今年高晓松担任音乐风云榜评委会主席,评选由蒙牛赞助。微博上不断有人请他参与抵制蒙牛的行动,高晓松没有公开回应,他说他有自己衡量事情的原则,“我不能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干净的人,就把行业最重要的颁奖、把话语权放弃掉,其实中国没有真正干净的企业。作为主席,我肯定还要考虑行业的团结和尊严,这个舞台最终还是用来反对了那个新的《著作权法》,那这个舞台就值得拥有。”
《如丧》开头有两篇小说,一篇写了1988年,一篇写了1990年,中间一年没写,“我们曾经的理想,真的付诸实践过。真的为它做过最大的努力,所以我们的年轻时代是绽放过的。或者叫淋漓尽致地挥霍掉了,一点儿没留遗憾,特别值得怀念。”
12年前的第一本书中,他写下人生的理想,是当一个门客。这个理想至今未变—由公子养着,他替公子看书,给公子进言。然后公子就跟皇上说,皇上听了高兴就赏美酒美姬,不高兴就砍了公子的头,而他,就再去别的公子家接着聊。
南都周刊×高晓松
以后我只卖艺,不卖身在一个干净美好的时代,你努力学坏,也是干净的。而在一个肮脏的时代,你再想让自己干净,发现身上还是很多灰尘。
越发呆越辽阔
南都周刊:虽然你不愿意说,可大家对你184天的经历依然最好奇。
高晓松:我不是不想说,是不想到处说,也不想刻意“就不说”,说一次大家看见就行了。不要搞得“言必说”,跟我刚回国时,整天说“兄弟我在美国的时候”,现在变成“兄弟我在里边的时候”,多烦啊。
南都周刊:你说过人生都是写好的剧本,所以才会那么接受事情发生后带来的任何影响包括惩罚?
高晓松:你接不接受都那样,一定会这么走。就是因为我相信人生都是写好的剧本,你能看到很多人,明明那是阳关道,他非走独木桥,那就是他的道。阳关道就是每个人的独木桥拼起来的,看起来挺宽,但就只能在那儿走,步子多宽都知道。
南都周刊:你是个感觉敏锐的人,那半年的经历肯定给你带来很不一样的感受。
高晓松:当然有,不过我不想消费这件事,我卖艺,虽然手艺多点儿,能卖的就卖,但说这些有点儿像卖身。我想我还得用一段时间才能真的想清楚,我不想过早发言,说我的人生有多大飞跃,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不像年轻的时候,今儿谈一恋爱,明儿就能成长。到40岁了没那么快,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看清楚说,那些意味着什么。
当然我知道那些对我来说是正面的。最起码我有很多时间看了《大英百科》,翻译了一本书,以及花了很长时间发呆。文艺这个事儿,它不是思考来的,实际上它是发呆发来的,平常没时间发呆,脑浆子就老咕嘟着,没关过火,那火老煨着脑子,所以我觉得挺好的,关了火,让自己凉了好长时间,把锅洗洗干净,今天我还只能知道这些。
南都周刊:发呆是不去想现实的情况?
高晓松:你也没办法想,一想就痛苦,发呆就特别舒服。很快就会觉得,好像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好像你原来就一直这么生活,就觉得很好很愉快。
我是不爱思考的人,因为年轻时思考了很多,发现越思考越狭隘,越发呆越辽阔,现在发现不需要思考,只要发呆就能明白很多事。一思考就绕进去,就特别容易钻牛角尖了。当然这需要你先思考过很多年,如果你从来没思考上来直接就发呆,那就成痴呆了。相当于你学武功,学了很多套路之后,要把这些套路都忘记,全忘了就融会在自己身上。
南都周刊:以前你说自己是领先阶层,但看守所里见到的是你以前生活里不太接触的人,你们怎样发生交集。
高晓松:我要是二十几岁,对他们肯定特有兴趣,刨根问底,跟记者似的。但我有一个月都没说话,我这么爱说话的人。就发呆,看最枯燥的《大英百科》,翻译小说,那给我一次强充电的过程,不是简单的学习,我情感上也受了很大冲击,以至于后来,我有种急不可耐的技痒,就写了《写给1988年暑假的高晓松》这篇小说,是我今后文风的起点,我以后可能会向这个文风走。
生活不欠我的
南都周刊:你在小说里也是写“老狼郑钧”,那个时代你们都是坏孩子吗?
高晓松:我吧,别把人家“们”起来。我没有用假名,像老狼、郑钧,是因为他们就长在我心里,一用假名就找不着人了。是不是真事儿?那不是,就是回忆也不一定是真事儿,所以我说一定是小说,我猜回忆比幻想还不真实,你一定把它美化过。
在那个时代我是坏孩子,但我觉得在一个干净美好的时代,你努力学坏,也是干净的。而在一个肮脏的时代,你再想让自己干净,发现身上还是很多灰尘。所以我们很幸福,在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到处流浪,人与人之间互相信任,我其实一直很怀念那个年代。
南都周刊:你对青春似乎比一般人更有情结。
高晓松:我觉得那一代人的理想,今天还能给我们一点力量。那代人是有纵横四海改造国家做主人翁的梦想的,所以那时候我们做了,但我们不能说。
南都周刊:以前就有人说你是经典话痨,为什么现在才去做脱口秀?
高晓松:长得难看啊!长得难看是非常重要的,挡住了你去追逐更多的名利。有时候我挺感谢长得难看,就可以写写音乐、弹弹琴。长得好看的话,早不知道哪年哪月就冲出去比画了。
南都周刊:从启蒙这个出发点去比较的话,你和韩寒有什么不同?
高晓松:我觉得(共同点是)大家都怀着理想吧,愿意改造国家,这起码比教育年轻人一定要买房子要好。但大家的视野不一样,关注点不一样。我从小其实是在比较封闭环境里,跟社会接触没那么紧密。所以我做我能做的,就是介绍点国外的想法包括政治智慧。韩寒比我接地气,你看他的文章会知道他确实比较了解普通人民的生活。每个人尽自己的努力。
南都周刊:五个多月来给人的感觉好像你更火了,到处都是你的声音,你怎么看呢?
高晓松:是因为我看清楚了好多事,写的东西说的话大家认同,而不是因为那件事。如果一定要说,是老天爷对我一直很好,以至于我跟老婆说,你千万别求佛什么事儿,咱们这样要再不满足,那不就没天理了嘛,你就跟佛说,你好,我们都挺好。
南都周刊:现在你很喜欢表达感恩的心态,宋柯说你目前处于人生最好的时期。
高晓松:特别幸福,你要老觉得生活欠了你的,那你得多难受。一定要到40岁才行,20岁时要这心态,一点动力都没有。20岁时就该觉得生活欠了我的,有纵横四海改造国家的梦想,或者为了一套房,这样你才有动力。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最好别再觉得生活还欠你什么,生活还没清你账,说明不是欠你,而是本来就不是你的。
南都周刊:你有信仰吗?
高晓松:我信,但不仰。我还是信佛是比较智慧的,我研究过各种宗教,信他们的智慧。